我和三妹兆和都是1927年,作为第一批女生走进中国公学预科的。这时候三妹十七岁、我十八岁。
我和三妹不但同时进中国公学,还在她三岁我四岁同时(1913)在上海同一天开蒙认方块字,念“人之初”。四年后(1917)搬家去苏州,同在家塾里,同在一个桌子上念《孟子》、《史记》、《文选》和杂七八拉的五四运动的作品。我们三个女学生(大姐元和、我、三妹兆和)很阔气,有三位老师:一位道貌岸然于先生专教古文,另一位王孟鸾老师教白话文也教文言文。有一位吴天然女教师,是教我们跳舞、唱歌的。在《三叶集》(叶圣陶的子女写的集子)好像提到过她。又四年(1921)我和三妹又同时进入苏州女子职业中学。读了一年,我们又同时留级,因为除中文课程外,其他课程都不及格。我们两姐妹是有福同享,有祸同当的患难姐妹。
三妹比我用功,她定定心在中国公学读完了大学,以优异成绩毕业。我却先后读了三个大学:在中国公学两年,一年预科,一年“新鲜生”。就转学光华大学,也是第一批招收女生的大学。“一·二八”战争,苏州到上海火车不通,我坐轮船到杭州之江大学借读了一学期。最后,又回到光华大学带方帽子的。
我家三妹功课好,运动也不差,在中国公学是女子全能运动第一名。可在上海女大学生运动会上,她参加的五百米短跑是最后一名。
中国公学的老校长何鲁,忽然下了台,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是什么缘故。接任校长是五四运动赫赫有名的胡适之先生,他早年曾在中国公学念过书,他聘请了几位新潮流的教员,其中有一位就是沈从文。三妹选了他的课,三妹下了第一堂沈从文先生的课,回到女生宿舍,谈到这位老师上课堂讲不出话来挺有趣。听说沈从文是大兵出身,我们也拜读过他几篇小说,是胡适之校长找来的人一定不错,可我们并不觉得他是可尊敬的老师,不过是会写写白话文小说的青年人而已。
别瞧三妹年纪小,给她写情书的人可不少。她倒不撕这些“纸短情长”的信,一律保存,还编上号。这些编号的信,保存在三妹好友潘家延处,家延死后,下落何处,不得而知。
有一天,三妹忽然接到一封薄薄的信。拆开来看,才知道是沈从文老师的信。第一句话:“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爱上了你?”当然,三妹没有复信。接着第二封、第三封信,要是从邮局寄信,都得超重。据三妹说,原封不退回。第四封以后的信,没听见三妹说什么,我们也不便过问,但是知道三妹没有复信,可能保存得相当周密。
我转学到上海大西路光华大学(1929),这以后,沈从文究竟给三妹多少封信,我当姐姐的不好过问。是不是三妹专为沈从文编过特殊的号,这也是秘密。
大概信写得太多、太长、太那个。三妹认为老师不该写这样失礼的信,发疯的信,三妹受不了。忽然有一天,三妹找到我,对我说:“我刚从胡适之校长家里回来。”我问她:“去做什么?”她说:“我跟校长说,沈老师给我写这些信可不好!”校长笑笑回答:“有什么不好!我和你爸爸都是安徽同乡,是不是让我跟你爸爸谈谈你们的事。”三妹急红了脸:“不要讲!”校长很郑重对这位女学生说:“我知道沈从文顽固地爱你!”三妹脱口而出:“我顽固地不爱他!”以上是三妹亲口跟我讲的话,我记得一清二楚,可是我们两姐妹都有了孙女时,偶尔谈到“顽固的”、“爱他”和“不爱他”时,三妹矢口否认跟我说过这些话。
光阴如箭,这箭是火箭,人过了二十五岁后,觉得日子过得比过去快上一倍,你有这样感觉吗?一下子,半个世纪过去了。
在这半个世纪中,我和三妹同年(1933)结婚,我嫁周耀平(现名周有光),她嫁沈从文;我和三妹同年生儿子,我的儿子叫晓平,她的儿子叫龙朱。卢沟桥事变,我们两家分开。她老沈家住云南呈贡,我老周家在四川飘流,从成都到重庆,溯江而上到岷江,先后搬家三十次以上。
日本投降后(1946),张家十姐弟才在上海大聚会,照了十家欢。这以后又各奔前程。从此天南地北、生离死别,再也聚不到一起了。一直到1956年,有三家定居北京,那就是三妹、三弟定和跟我三家。算是欢欢喜喜、常来常往过日子。十年后(1966),猛不丁的来了个“文化大革命”,这下子三家人又都妻离子散。有一次,我进城到东堂子胡同看望沈二哥。那是1969年初冬,他一人生活,怪可怜的。屋子里乱得吓人,简直无处下脚。书和衣服杂物堆在桌子上、椅子上、床上……到处灰蒙蒙的。我问他:“沈二哥,为什么这样乱?”他说:“我就要下放啦!我在理东西。”可他双手插在口袋里,并没有动手理东西,他站在床边,我也找不到一张可坐的椅子,只得站在桌子边。我说:“下放!?我能帮忙?”沈二哥摇摇头。我想既帮不了忙,我就回身想走。沈二哥说:“莫走,二姐,你看!”他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,又像哭又像笑对我说,“这是三姐(他也尊称我三妹为“三姐”)给我的第一封信。”他把信举起来,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。我说:“我能看看吗?”沈二哥把信放下来。又像给我又像不给我,把信放在胸前温一下,并没有给我。又把信塞在口袋里,这手抓紧了信再也不出来了。我想,我真傻,怎么看人家的情书呢,我正望着他好笑。忽然沈二哥说:“三姐的第一封信——第一封。”说着就吸溜吸溜哭起来,快七十岁的老头儿像一个小孩子哭得又伤心又快乐。我站在那儿倒有点手足无措了。我悄悄地走了,让他沉浸、陶醉在那春天的“甜涩”中吧!
(摘自《百年国士》之四,王大鹏选编,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9年2月出版。)